郝风

削骨还父 割肉还母

Behelit:


有一个经典范文,我相信大家在上小学的时候都读过。写的是我和爸爸妈妈吵架,冬夜离家出走,没有带钱,又冷又饿,来到一个馄饨摊上。摊主送我一碗馄饨吃。我边吃边哭,说:陌生人送我馄饨吃,我爸妈反而和我吵架。摊主说:我白给你一碗馄饨吃,你就这样感谢我,你妈为你做了那么多年饭,你为什么还要和她吵架呢?

我醍醐灌顶,回家了。

这都什么屁话。

这可能是我上学十六年来最讨厌的一篇范文。一段关系自有一段关系的逻辑,随便类比是流氓行为。把父母子女的关系和陌生人的善意相比,这显然是对这段关系的严重降格。

如果能把爸爸妈妈当成人很好的叔叔阿姨来对待,一切会不会轻松起来?我也是,我的爸爸妈妈也是。因为这不再是一段沉重而亲密的关系了,沉重的血缘已经从我们之间消去,我们可以和和气气地相爱,就像友善的陌生人一样。




在我十八岁的时候,我下定决心,此生绝不生一个小孩,绝不为人父母。我曾经在一些自杀新闻的下面看到评论,说: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自杀是极大不孝。

成为父母,赋予他人生命,真的是了不起的事情吗?真的是极大的恩情吗?

我看哪吒闹海,每看到写他割肉削骨,还于父母,都要大哭。

芥川龙之介在《水虎》里写:

“水虎分娩也跟我们人类一样,要请医生和产婆帮忙。但是临产的时候,做父亲的就像打电话似的对着母亲的下身大声问道:‘你好好考虑一下愿意不愿意生到这个世界上来,再回答我。’......他老婆肚子里的娃娃大概有些多心,就悄悄地回答:‘我不想生下来。首先光是把我父亲的精神病遗传下来就不得了。再说,我认为水虎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。’

“......在场的产婆马上把一根粗玻璃管插入老婆的下身,注射了一种液体。老婆如释重负般长叹一声。同时,原来挺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氢气的气球似的瘪下去了。"

没有人在出生前这样问过我。但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。每个人都要在出生以后很久很久,也许十五年,也许二十年,才痛不欲生地想:我当时如果没有出生就好了。永远为时已晚,永远要在出生这件事发生之后,我们才能够不愿出生。

我曾经在最痛不欲生的时刻想:假如有时空旅行的机器,我想回到一九九五年,在大街上遇到我怀孕的母亲,对她说:

“请您打掉这个孩子吧!为了您以后的幸福,为了您的孩子的幸福。求求您,求求您了。”




有一次我坐出租车。司机有一个我这样大的女儿,在读一个并不是很好的医学院。“要养大她,要给她找工作,以后还要给她掌眼,谁知道她会看上什么样的女婿,再以后还要给她带她的小孩,我的外孙外孙女......妈的个巴子,累死我了,操碎了心。”

我说:哎呀,听您说养小孩这么苦这么累,我都不想结婚生孩子了。

司机立刻蹦了一蹦:那怎么行!别说孩子话,谁都要结婚生孩子的......

您已经知道生儿育女有多苦了。您已经亲身体会到了。即使这样,您还是希望她遭受和您一样的痛苦吗?

司机不说话了。

我不知道别人如何想。我想象过我成为母亲,爱着我的孩子,无条件地爱着他/她......我现在才二十岁出头,已经觉得人生苦不堪言。我希望这一切都不要发生在他/她身上。因为这种尚未发生的爱,我决定:绝不生下任何一个孩子。




我妈经常和我说:如果你做了父母,你就能够理解我们了。

我听一次发一次火。我和我爸妈说过大概一万遍,我不想结婚,我不想生小孩。一方面,我的确觉得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,人活着痛苦不堪......另一方面,我觉得我没有为人父母的资格。

我的父母也许是一种典型的父母,认为在物质上,绝不能亏待自己的小孩,要叫我吃好喝好。除此之外,我应当好好学习,挣个前程,不走歪路。为此该打就打,该骂就骂,教成人积成怨也没关系,这就足够了。

我自己经历过,知道这种养小孩的方法远远不够,而且弊端重重。但我不敢养小孩。未知的错误等着我。我甚至不敢保证,我不会犯我父母的老错误,不会让我的小孩经历我曾经经历的不快。因为“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,由他所见过、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,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、生活,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去。”(《忧郁的热带》)

假如做父母要先考资格证,所有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合格。就宛如出生一般,假如人没有做过父母,没有犯过错,就绝不可能明白如何做父母才好。但错误的成本太大了,谁能负担得起呢?那是一个活着的小孩。

我每次为这事儿生气,都要和我妈重申一遍:我不想结婚,不想生孩子。

我妈说:你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啊?我说如果,没有逼你非要结婚生孩子啊。

我说:如果你把我的话当成是认真的,并且尊重我的意见,那你就不会老把这个事儿放在嘴上说。和打定主意不婚不育的人聊“你如果结婚生个小孩”,就跟和同性恋者说“假如你和异性结婚生了孩子”一样,都是很严重的冒犯。

我妈说:怎么会呢?那能比吗?你不会是同性恋吧?

我说:我不是。

我妈:那就好。你没事儿爱多想,我没这个意思。

我真的很伤心。就在那个瞬间。我妈说她没有这个意思,并非真的没有那个意思,而是过于迟钝。她认为下意识流露出来的东西不是真实的,无意的冒犯不是冒犯,不小心露出来的尾巴不是尾巴,梦中杀人根本不痛。

一个人说“等你做了父母,就能够理解你的父母了”,那他根本没在考虑做父母是怎么一回事儿。生小孩是瓜熟蒂落,做父母不是。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理解也不是瓜熟蒂落。

我伤害了我的小孩,我就能理解你曾经用同样的方式伤害我吗?

那不可能。




我曾经尝试过和我爸妈沟通。我曾经以为这行得通。尽管人和人无法达成绝对的理解,但我们可以尽力去达到一个尽可能理想的关系。就算最后的结果离我们各自真正的理想很远,但我们共同努力然后失败了,这也算是很大的安慰。

但没有用。我爸妈只想随便过过。只要我们的关系没有坏到其中一方活不下去了,要跳楼了,他们就乐意一直躺着,什么改善的努力也不做。

这种懒惰我完全可以理解,也不觉得是错的。但它真的让我很难过。

我很累。我对我和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抱着期望,这异常天真。人最初的不自由就是从有爹有妈开始。假如我无父无母,是花果山上的石猴,我也许过得不错,或者已经干干脆脆死了。




这是我四年级发生的事儿。具体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我做了一件事儿,我爸妈觉得错了,非要我认错。我当时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世界上没有绝对正确的事情,两个人可以都是对的,但彼此冲突。我就问我父母: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错呢?我觉得我是对的,我想把理由告诉你们。

结果被狠狠打了一顿。原因是:我不仅不知错,还顶撞父母。

我当时心里充满怨恨,我望着我妈愤怒的脸,心里想:这个人如果立刻死去就好了。

我因为这个想法害怕了很久。我接受的教育是:你要爱你的母亲,假如她错,你要宽容她。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念头?宛如被魔鬼附身了一样。我觉得我坏得要命,却不知道找谁忏悔,因为这是绝不可说的事情......不可说给父母,更不可说给朋友。这是不能为人所容的念头。

但是后来,我慢慢意识到,这并非不可理喻的事情。谋杀经常在家人之中发生。“被杀死的都是父亲。”魔鬼总是在家庭关系之中。

我妈和我爸吵了一场大架,背后和我说:这个人真是太可恨了。你和他怄起气来,最重的时候,恨不得他死了算了。

那个时候我完全释怀了。我望着她想,我的妈妈,有没有一刻,曾经望着我的脸想过:这个小孩多么可恨啊,死了算了。

我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是否存在。但出于我的人间不信,我也不可能把这一刻完全否定掉。甚至可以说,如果这一刻真的存在,我会快乐很多。

我讨厌一个人的时候,往往会想:xxx死掉就好了。这种时刻总会有的。但在亲密的关系之中,我想得更多。对着我依恋的人,我想得更多。越是爱谁,越是想亲近谁,越会刻薄恶毒与严苛。

恶魔就在爱之中。





这篇是微信推送,但是因为觉得比较喜欢就放上来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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